2006年12月13日,星期三(GSM+8 北京时间)
浙江法制报 > 第十五版:旁听 改变文字大小:   | 打印 | 关闭 
我从大西北归来

  这是一个在青海的监狱里度过了22个寒冬的男人,也是一个有勇气在40多岁时重新开始生活的男人。经历过挫折的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对生命的热爱,而是凭着一颗热忱的心,管起了一桩桩别人眼里的“闲事”。是赎罪还是感恩?这个出狱才一年两个月的阿海(化名),向我们打开了自己的心扉。

  1983年,我刚满18岁。记得那年年底,我听到风声,感觉自己肯定要出事了,于是就想到了逃。其实逃对于我来说,已不是第一次了。过去我只要一听到对自己不利的风声,就会自然而然地出逃,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回家,这已经是惯例了。这一次,我逃到了安徽、江西和江苏避“风头”。在江苏,我突然想到了母亲曾提起过在新疆可能有一个阿姨辈的亲戚。我想,或许逃到新疆这么远的地方,可以顺利地避过这次“风头”。于是我决定问问家里那个阿姨的地址。由于那时家里没装电话,电话要接到居委会里,然后再把家里人叫出来听,当我刚拎起电话时,突然意识到如果打电话回家,等于是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了。为了避免被警察盯上,我决定悄悄地回绍兴家里拿地址。
  我做梦也没想到,那次回家拿地址,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。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,自己的父亲会“出卖”我。就在我刚踏进家门的时候,父亲一个电话报了警。不久,我就因流氓罪、诈骗罪等3个罪名被押去了青海的监狱。
  20多年过去了,我也在监狱了学了不少法律知识,从理智上而言,我明白父亲当年的举动是依法行事,但从亲情上来说,我还是接受不了一个父亲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进“大牢”的举动。有人劝我说,父亲可能是觉得我回家后,把事情同警察说清楚就没事了;也有人劝我,父亲可能是怕我再错下去,才打了报警电话,他也没料到,我的问题会这么严重。或许,他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,我就已被押送去青海了。但是无论怎么讲,这事发生后,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片海。
  在青海监狱的20多年里,看着大伙隔三差五地给家里写信,我却一次也没有写过。有时候家人会给我来信,我从来都不会去看,一直完好无损地放在一只箱子里。家人给我寄来的东西,我都给退回去了。虽然有时候看着大家兴奋地互相交换着自己家的土特产,我感到有点失落,但一想到父亲这么对我,我几乎没了与那个家再有丝毫瓜葛的冲动。我曾经想过要逃,但始终没有逃过,因为我清楚地知道,在那种情况下,要成功脱逃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,即使监狱大门开着让你逃,但茫茫一片大沙漠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能逃到什么地方去,一般来说是24小时回不来就死在沙漠了。

  2005年9月份,我终于跨出这个牢狱的门,抬头看看天,竟然有种不习惯的感觉。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去哪里,只好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  也许因为在西北待的时间太久了,当我踏上这个阔别22年的城市时,熟悉感不复存在。绍兴真是大变样了,即使是回家的那条小弄堂,也变得令我认不出来。父母的样子也变了,与我脑海里的印象大相径庭。22年的别离让我们之间有了生疏感,父母对我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热情。但不管怎么样,我现在还是一直坚持每个月去看一次父母,给母亲100元钱。但见到父亲的时候,我从来都不讲一句话,也不叫他,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。
  出狱后,一般40多岁男人拥有的事业、家庭等成就,我一样都没有,甚至连自己都养不活。但我知道,不能这样苦闷彷徨下去,必须坚强起来。经朋友介绍,我很快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上了保安,一段时间后,由于我的表现良好,我当上了保安队长,从一个监狱里出来的人,能当上保安队长,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件很希奇的事,我想这应该也是对我出狱后努力拼搏的一次认可吧。
  每天深夜里,我总是比别人更清醒,因为我知道,想干坏事的人只有黑夜才能让他更加大胆。那是我刚当上保安不久的一个夜里,天上没有一颗星星,伸手不见五指。我和老邓两个巡夜,老邓说,这个小区没出过事,随便巡逻一下睡去吧。我说不行,老邓说:“嗨,你又不是队长,别一本正经的了,反正我要睡去了。”于是我一个人继续巡逻。这时大约后半夜了,我看见一幢楼里3楼还有一户人家亮着灯,我在想,这户人家平时看起来不像有人住的,难道有人住进来了?我摸黑来到3楼,敲了敲门,里面“唰——”一下有了动静,接着灯灭了。“谁!”门开了,一个黑影,二个黑影……我瞅准了一个矮的,扑上去,一下子将其摁倒,我大喊:“老邓、小徐、大江,你们包围住楼道,这个被我摁住了!”我这样一喊,脚下的那个连声救饶“兄弟,放了我,我们也是混口饭吃,放我一马!”我没有放手,死死拽着他,而另一个早已吓得瘫倒在楼道口……老邓一班人闻讯赶来,将那两个贼带回保安室。那个凌晨,老邓激动啊,他一把拉住我说:“兄弟,你还真是做保安队长的料。”

  后来,一家酒吧的老板说看中了我对工作的热忱负责精神,让我在晚上7点左右去他的酒吧门口当保安,干到凌晨后,我再回小区查夜。整套“程序”下来,我一般都要到晚上2点左右才能睡。第二天早上8点再去小区上班,到了下午,我在领导的默许下能稍稍睡一会儿。虽然这些活非常辛苦,但我却乐在其中,因为有个精神支柱一直在支撑着我,那就是我刚新婚不久的妻子。
  今年3月初,一个朋友帮我做了个介绍,那女人和我年纪差不多,比我高一些,长得还算漂亮。虽然我文化程度不高,但也知道“人贵有自知之明”,像我这样有过特殊经历的人,没有多少女人愿意嫁给我的,甚至有些人与我接触都会带着有色眼镜看我,很不自然。所以在和她相识了一个多月后,我决定把我的经历告诉她,然后让她做决定。那天,看完电影,在送她回家的路上,我突然拉住她的手,对她说:“我想告诉你,你听了如果觉得我不合适,你走人,我不会怪你的。”之后,我把自己曾经坐了20多年牢的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。那个女人没有当场回答我,借着马路昏暗的灯光,我也看不清楚她表情的变化,我忐忑不安地过了一晚上。第二天,那女人来电话说:“我妈叫你来家吃饭。”我听了这话,一下子蹲在地上,心里很酸,有种想哭的冲动,想想自己这样一个人,也会有人爱,老天并没有亏待我,这大半辈子也算值了。那个女人还对我说:“我其实早就知道了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现在你自己说出来了,说明你很诚实。”今年4月,我和她结婚了,虽然条件有限,我不可能给她隆重的婚礼,但是我们俩都很开心。

  结婚后,我才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,人生有了目标,干起活来也有劲,为了让妻子过得好一些,我再苦再累都没关系。尽管人生中最青春的时光是在监狱里度过的,看看现在的日子,觉得自己还算幸运。接下来的日子,我也不想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,只想安静地过日子。既然社会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,我不为名不为利,只想尽我的力量,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。
  今年端午节晚上,我刚躺下,就听到有人在喊:“着火啦,着火啦,快来人哪!”我听到后,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,冲出去一看,原来是我们小区附近的一条小弄里,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家里着火了。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救火,我二话不说立马爬上了即将倒塌的屋顶,但没想到, “轰隆”一声,房梁被烧断了。我从屋顶上跌了下来,顿时摔得鲜血直流。伤好后,脚上永远地留下了五六道深褐色的疤痕。后来,那受灾的老太太几次三番地送东西来看我,我都一一谢绝了,但老太太还是坚持要送,直到一次我被她堵在了丈母娘家门口,我不收下东西,她就不放我走,这时别人也在旁边劝说我,我觉得再不接受就太不近人情了,才收下了4瓶老酒。
  10月的一个晚上,我在酒吧当保安时,见到一个小女孩在酒店门口哭得很伤心,走过去一问,才知道她与母亲走散了,于是我一边安慰小女孩一边马上报警。在民警的帮助下,那小女孩很快找到了家,女孩妈妈对我们感激得一塌糊涂,一个劲得对我说不知道怎么谢我才好。其实我听到人家那样夸我,比给我10万块钞票都好。也有人说我多管闲事,不过我想,做保安不管这种闲事,那还保什么安呀!

  简单而充实的生活让我对自己这一辈子也有了新的认识。现在的我,已经不再奢求什么了,但我一直有两个心结,一个是我父亲。他毕竟是我的父亲,别人都说,父母与子女之间不会有隔夜仇,可我们却隔了20多年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个结,看着他白发苍苍的样子,我有时在想,到底在怄一口什么气?假如有一天,父亲突然不在了,我可能会后悔今天自己的“不主动”。
  我还有一个心结,是关于我的房子问题。出狱没几年,我根本没有积蓄,连结婚的费用都是亲戚朋友帮着出的,所以买房子对我来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婚后,在我丈母娘家弄了个房间,凑合着当了个新房,现在和老婆还一直住在那里。为了房子的事情,我一直托人帮忙,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,不用大,只要够我和老婆住住就行了。前段日子,有关部门挺关心我的,说是为我弄到了一套在城西的房子,我还是感到租金有些贵。我和老婆最大的希望,就是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,组织一个温馨的小家庭,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管我的“闲事”。